[201805 • Yangon • 仰光大學路54號]
在緬甸最後一天,我決定去翁山蘇姬的住所。那裡當然是不開放的,去了頂多只能看到入口緊閉的鐵門,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去,但就想在離開前看一眼。
那是2018年,數十萬羅興亞人因緬甸軍方的迫害與種族清洗流離失所。翁山蘇姬對此沉默,被解讀為默許軍方暴行,多個國際組織撤回以往頒給她的人權或自由獎項,輿論要求取消她的諾貝爾和平獎。
曾經的人權鬥士跌落神壇,但許多緬甸人仍在家裡掛著翁山蘇姬的畫像或照片。”She made an appropriate choice in her position”,近午夜的新蒲甘巴士站,一同等車的緬甸年輕人在仰光的外資公司上班,他淡淡地說,不管是歷史的舊恨或非法移民掠奪資源的新仇,緬甸人(或狹義的緬族),都有充分理由去恨這群Gala(緬甸人對穆斯林的稱呼),翁山蘇姬的不表態已經是最好的表態。
但身為民主國母與緬甸實質領導人,掌握實權後的翁山蘇姬才該do something in her position吧?年輕人不置可否,翁山蘇姬不再只是個人權fighter,她得鞏固自己與黨的勢力,而現在擁有最多選票的就是緬族與佛教徒,這是政治現實。這段對話隨巴士抵達潦草打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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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中央車站搭上仰光環狀鐵路,緬甸曾是第二大的日本中古車消費國,公路上可看到許多淘汰日本巴士改裝的大巴,連車身上的廣告都沒塗掉。環狀鐵路的火車來自淘汰的日本JR,我搭乘的那輛明顯可看出以往行駛在日本中部地區。
我對隔壁中年夫婦指著寫上站名「လှည်းတန်း」的紙條,語言不通,但他們立刻明白我的意思。先生非常認真地幫我數著站名,計算還有幾站要下車,連旁邊乘客也加入。太太拍拍我的手背,遞來一包灑滿辣椒的青芒果。
仰光大學路54號並沒有特別被標示在Google地圖上,但它幾乎出現在每部關於翁山蘇姬的紀錄片裡。從車站走到翁山蘇姬的住所大約40分鐘,沿途會經過仰光大學與仰光外語大學。一位穿著Enjoy the Internet的老伯不快不慢地走在我前面,在街上細看,有滿多人穿著印著電信業者logo的T恤,卡達電信公司Ooredoo的紅色尤其搶眼。2010年民主改革後,電信覆蓋極低的緬甸成為行動網路的沃土,行動網路人口在10年間成長10幾倍,連在通往大金石的朝聖山路上,也處處可見抓著手機看youtube的山上人家小朋友。
2021年,超過9成覆蓋率的行動網路成為緬甸的民主之盾,就算軍方斷網,人民依舊能找到出路,頓時有be water的既視感。那些在火車上幫我指路的乘客,和我一起在校門口外小攤車排隊買冰棒的大學生,或許會在今日的街頭高舉三指。
站在翁山蘇姬住處鐵門前,我仍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想來這尋找什麼,或許只是想整理一路上隱約感受的,這人民友善,氣氛平和,連觀光區小販兜售東西的口條都還不夠油滑的微笑佛國,邁向民主化與現代化的過程中,背後尖刻的歷史矛盾與種族衝突。
鐵門上是翁山將軍的照片,這位緬甸國父或許無法想像,一手建立的緬甸軍隊將軟禁他的女兒20年,並把槍口轉向緬甸人民。2021年緬甸軍人節這天,緬甸軍警在街頭隨機開火,甚至信手屠殺騎車路過的平民,光是紀錄在案的死者就有114人。
昨天許多媒體以「緬甸政變以來最血腥一天」形容鎮壓,但沒人知道更血腥的場面會在什麼時候到來。那時去緬甸,是覺得現在不去,再幾年就不一樣了,沒想到會是這種不一樣。